对话博士生外卖员:目前没送外卖,正投简历找工作 导师:希望他能更好地成长

来源:封面新闻

封面新闻记者 荀超 吴德玉

9月21日,“博士生外卖员”孟伟通过个人社交平台回应称,自己送外卖给学校丢人了,但从来没因此觉得低人一等、矮人一截。

孟伟曾是浙江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兼职辅导员,2018年被评为该校“十佳大学生”。2021年,孟伟的儿子出生10天后,被诊断为暴发性心肌炎,在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住院2个月,每天花费动辄2万元。面对治疗带来的经济压力,考虑到送外卖时间自由,能兼顾学业,孟伟当上了外卖员。

服用抗抑郁药物后,孟伟胖了二三十公斤

9月23日,封面新闻记者联系到孟伟,他已经回到老家山东,因为孩子回家有些感染,正在医院治疗。孟伟透露 ,他已经没送外卖了,他的博士学业达到最长学位年限,已经办理了结业手续,在接下来的3年里,还有一次申请博士论文送审和答辩的机会,他想利用这段时间把没完成的学业完成,同时也在投简历找工作。

9月26日上午,封面新闻记者联系到孟伟的导师。提及孟伟最近在社交平台上的说法,导师并没有回避:“实际上这是一个蛮复杂的事儿。”对方表示,如果孟伟再次提交论文,依然会给予指导,“到现在为止,学校、学院包括导师组,还是希望他能够更好地成长。”

博士延毕后没稳定收入

为维持生活而选择兼职送外卖

孟伟是2022年春节后开始送外卖的。他称,“自己当时处于一个没有稳定经济收入来源的状态。我博士(学业)延期之后,导师的补助就停发了。虽然偶尔过节也会发一两千元,但这连我在校期间的正常生活支出都不够,所以选择送外卖。”孟伟也在做一些兼职,但兼职没法像送外卖那样有稳定的收入。

今年6月底,孟伟达到博士学业最长修读年限,已经办理好结业手续,离开了学校。他本来打算和一位同学一起做些事情,同时继续送外卖,但7月份,孩子的身体不太好,他回到威海,目前正在找工作。他想在威海送外卖,但因为要照顾孩子,就放弃了。

记者联系到孟伟时,他正在医院照顾孩子:“我小孩身体比别的小朋友要弱一点,虽然我们很小心,但我回来当晚,小孩还是发烧了,所以这两个月我没有再送过外卖。”

2016年,孟伟担任志愿者。

博四时服过抗抑郁药物

家人建议及早就业但不强迫他

“我在博一、博二时,看着身边的同学室友,他们早早拿到课题开始做一些准备工作,在博二的时候纷纷发表论文,我就焦虑得不行,我也跟老师们有过一些不愉快。”孟伟称,读博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,导致他非常焦虑,他在博四的时候服用过10个月的抗抑郁症药物。

孩子住院,孟伟花光了所有的积蓄。出院后,妻子和双方的父母也付出很多,“他们建议我,如果博士完成不了的话,及早就业。但是,他们也不会强迫我。”孟伟一边维持学业一边做兼职,家人对他兼职送外卖也比较理解。

“虽然他们不说,但他们也知道,我无论是生活还是心理,压力都蛮大的,他们也觉得做一点体力劳动可能会让我适当舒缓一些。”孟伟也有从事外卖工作的亲戚,“大家没有给我太多的压力。”

2016年,孟伟和同学开发水上预警平台。

谈读博时的课题

“看不到前景、意义和价值”

孟伟的博士结业最晚时间是今年6月底。3月初,因为结业需要导师签字,他回到学校,和导师有过一次交流。

孟伟回忆:“那次谈了一个多小时,也是这么多年谈话时间最长的一次。老师说,我更大的责任就是有些该按时完成的工作没有完成。我也解释说,我不是不想完成,也不是拖延,我对我做的内容是从不感兴趣到最后的抵触,我觉得这是我更大的问题。另外,我觉得课题组更大的问题是对博士生安排、使用方面是不负责任的。”

在孟伟看来,自己能力上并没有问题,“写一篇论文无非就是数学、计算机、英语写作这几方面,我处于我们博士生的中上水平,单拿出哪一项我也不比任何人差。但我觉得我做的课题,实在看不到它的前景、意义、价值。”有一段时间,孟伟对读博时写过的一些论文,甚至不想打开也不想修改。

被问及是否和导师沟通过,他说:“导师没有任何好的建议,只是建议我按照这样的道路去走。我真的在读博过程中,没有收到过正向的反馈和激励。”

据悉,在孟伟读博士第四年的时候,导师曾提出让他从博士转成硕士,但被孟伟拒绝了,“因为当时我手里没有论文,我也一度很焦虑。面对老师们提出的选择,我一是不甘心,二是觉得导师是不负责任的。”

孟伟与同学合影,在德国参加全球自动化挑战赛。

送外卖后导师们相继打电话

在社交平台发声并非施压

有网友质疑孟伟送外卖是炒作,网络上有“知情网友”表示,读博时不好好搞科研,天天乱七八糟的。导师已经很委婉了,建议他转硕,自己不肯,非要去送外卖当“网红”。

孟伟送外卖后,在网上火了,引发很大争议,导师也给他打来电话。孟伟说:“有下午,我所有的导师都给我打电话,平均一个导师打了两个电话,学院的领导也在找我。”

也有一些网友觉得孟伟影响了学校的声誉,有碍观瞻,说他故意给学校施压,就是想让学校降低要求让自己拿到博士学位。孟伟将这种想法称为“阴谋论”,“如果我想通过施压达到个人目的,我就不会选择接受媒体的采访,可能我就私下去找导师、找学校谈了。”他说,自己发声的原因,只是希望分享自己的经历,“今后不想再看到像我这种经历的人了。”

孟伟在德国参加全球自动化挑战赛

导师回复:希望他能更好地成长

9月26日上午,封面新闻记者联系到孟伟的导师。提及孟伟最近在社交平台上的说法,该导师并没有回避,而是直截了当地说:“不是这两天的事情,这个是3月份的事情,之前我们和学校该回应的都回应过了。”对于是否觉得孟伟走到今天这步有点可惜,该导师说:“不是可惜不可惜的问题,实际上这是一个蛮复杂的事儿。”

在接下来的3年里,孟伟还有一次申请博士论文送审和答辩的机会,如果孟伟再出论文,导师还会出面指导吗?导师表示肯定:“毕竟是个学生,到现在为止,学校、学院包括导师组,还是希望他能够更好地成长。”导师强调,2022年3月学校学院的表态为准,不愿就孟伟提出的一些问题逐一再回复:“作为老师,(如果)一定要把他怼回去或者怎么样,我觉得没有必要,还是希望他能够更好地成长。”

2015年,孟伟参加学术会议。

对话

孟伟:希望不再看到像我这种经历的人

孟伟说,自己的读博经历比较坎坷,读博能够踩过的坑,一个没落全部踩过。进入的课题组是偏重于横向项目应用型的导师校外公司的项目,是没有论文产出的。在博士第四年时,看着身边的人,包括所有的室友已经到国外做联合培养博士,孟伟称自己非常焦虑抑郁,对于做的课题产生了一些怀疑。他之所以愿意分享这些,是希望今后不要再有和他相同经历的人。

封面新闻:你觉得自己一直没毕业的原因是什么呢?

孟伟:我前两年课题组的横向项目,导师公司的项目占用了我很多的精力时间,也损耗了我很多的学术热情,科研激情以及对老师们的信任,让我确实走了不少弯路。

我也跟老师们有过一些不愉快,我这人说话比较直,会质疑导师的一些做法,质疑一些实验室的风气,导师们慢慢对我疏远了。在我博士第四年快结束到第五年时,我投稿了两篇论文。我对论文都不满意,所以最后结果也不是很好。(读博)延期后,我更加反感我做的这些课题。

封面新闻:有网友认为你是博士生里的一股“清流”?

孟伟:我不觉得我是清流,我是有些固执。我这人可能比很多人都要固执。我选择读博,就是希望能够把自己在一个方向扎下来,扎实了,有一点深度。为什么在读博前几年对导师意见那么大,就是因为我认为与我的想法和初心是完全违背的。

封面新闻: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呢?

孟伟:说实话,前几年,我们课题组的博士生,尤其是男博士生,做导师公司的项目,自己一个人把论文完成掉,署名时还要给副导师挂名。虽然最后都毕业了,但我觉得我们课题组的博士生都过得非常压抑,包括我本人在内。当听到我的论文的作者兼通讯作者都要给副导师的时候,我也很明白,但我只能保留意见。

封面新闻:有人认为你的行为可能会给社会带来一些争议,觉得读博士不如当外卖员赚钱,还读这么多书干啥?

孟伟:这个话题我没有想过,但是我觉得外卖这个行业,虽然只要会骑车会看导航就可以,但也确实给社会提供了很大的劳动机会。其实,每个博士经历都不尽相同,有的博士生过得非常顺利,也不会理解我们这些一没实验设备,二没实验室资源,三没指导,四还要花费很大精力去完成一些跟毕业科研无关的事情。所以,人与人是没法完全共情的。确实,我身边的很多博士真的是过得非常压抑、非常痛苦,我不希望再看到和我类似的事情发生了。

封面新闻:你的同学是如何看待你的事情?他们怎么说?

孟伟:我绝大多数同学可能会将我的新闻发到同学群里,但是大家谈论得非常少,因为不能置身其中,更好不予置评。有的同学可能对我的情况不了解,只是关心我生活方面的问题,纷纷给我转账,那些钱还清我所有的债务都不成问题,但我都给大家一一退还回去了。我说,我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来了,谢谢大家的关心。也有的同学支持我,但是不会公开支持。因为这个事情要承受很大压力,甚至会触怒一些人。所以,身边的同学没有选择公开支持,我是理解的。

封面新闻:你怎么看待网络上一些质疑的声音?

孟伟: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,但既然选择这样一条道路,我就做好了准备,接受任何质疑。我也理解大家的猎奇心理,但我希望就事论事,对我造成多大伤害我都承担得了,请不要伤害我身边人。而且,我也看到过希望,我在离校之前也看到了我们学院对延期毕业的学生有一些新的措施,这是一个向好的发展。

封面新闻:现在结业了,如果把你的论文再去送审,答辩成功的话,还能拿到博士文凭吗?这需要多长时间?

孟伟:最长时间就是3年之内,有一次机会。

封面新闻:你没有实验室怎么办?

孟伟:我有过合作经历的同学建议我去做一点纯数值计算的工作,这个工作对硬件的要求,甚至对算力的要求可能会低一点。我暂时还没有跟我的导师有过交流,我也没有去打扰他,我想着等我把文章写出来,起码写出一个能够满意的初稿,再去联系导师。我能回应的就是,大家看我行动。

封面新闻:目前你在威海如何生活?

孟伟:固定的经济来源目前还没有,接一些兼职(工作),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做,但不是很稳定。我也投过4封简历,有的石沉大海了,有的还在进行过程中。

封面新闻:所以对未来还是有规划的?

孟伟:我不能说擅长规划,但我喜欢规划,我坚持做每天的日程甚至到每个小时的 To do list,我坚持了14年。

患抑郁症前,孟伟一直在锻炼

封面新闻:有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呢?

孟伟: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业余爱好,的就是健身。我在读博士前几年每天坚持健身,无论从实验室出来多晚,都会到健身房待上两个小时,因为是(健身房)24小时(营业)的。后来,我在吃抗抑郁症药物加上健身房换了老板后,就中断了。

其实,我这人是很无趣的,也不打游戏。很多同学都很疑惑,觉得孟伟这个人还有点聪明,反应还比较快,对一些问题学习能力也有,为什么最后没毕业?那段时间,我身边的人有的出国了,有的去做联合培养,每天回到寝室只有我一个人。在实验室,我同方向的硕士也毕业了,我在实验室可能都不会说一句话,我也不喜欢网络聊天。所以,靠兼职送外卖的方式,缓解了一些压力,也挣了一些钱。因为抗抑郁症药物蛮贵的,好几百块钱一盒。

封面新闻:现在还用在服药吗?

孟伟:2018年停的药,但是停药后因为副作用,体重暴涨到100多公斤,这4年一直没有掉下过100公斤。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焦虑,我也理解,但我之所以吃药,一是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,甚至我不能受控的信号,另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我的思绪不受我控制了,我注意力集中很困难了。

封面新闻:一直想要写出满意的论文,不能将就?

孟伟:我的强迫症要比别人严重,我是很完美主义者。我希望被别人认可,甚至超过别人对我的期望值,这就更好了。但是,在学术上面,我努力想去维持我这一种形象,说实话,我没有得到过任何的正向的反馈和激励。

封面新闻:算不算是有一点理想主义的人?

孟伟:我不敢高攀这些词汇,但可以说我是一个偏执的人。腾讯原副总裁吴军博士来到学校做讲座时,说做研究的人就是要有一点轴劲。我就是有点轴的感觉,还没有读博的时候,我就是这样的人。一个问题想不出来,我能一夜不吃饭、不睡觉,就是要把这个东西啃下来。不啃下来,我睡不好觉,吃不好饭。我是喜欢“啃硬骨头”的。

封面新闻:你对未来有什么期许?

孟伟:其实,我也没有太大的志向,能照顾好我的家庭就行。但我从小有一个初心,雁过留影,人过留声。这人活一辈子,短短几万天,时间很快,我不追求吃得好穿得好,就希望我这一辈子是值得的一辈子。可能别人会说矫情,但是我内心深处希望,我是对社会有帮助的一个人。这句话可以作为我的墓志铭,我就非常满意了。

相关信息

记者查询了2022年3月的相关报道。有报道称,学院回应:孟伟的孩子在2021年6月出生后,因暴发性心肌炎在重症监护室救治。据向孟伟家人和其本人了解,医疗费前后花费50万元左右,个人承担部分有20多万元。导师组曾多次询问其经济情况,孟伟表示家里经济条件尚可,结合医保,可以解决。当听说孟伟去做外卖员是为了解决生活费时,学院和导师组再次询问了他,并在3月初发放了临时补助金。

同时,在孟伟读博期间,课题组一直持续发放岗位助学金。孟伟觉得读博期间没有很好地感觉到导师与弟子间的传帮带氛围,导师们认为孟伟“对传帮带有误解”。博士研究与本科、硕士有很大的不同,具有博士头衔的,理应“独立从事科研工作能力强”。在读期间,不是直接从导师那里得到问题的答案,而是在导师的指导下得到启发、启迪。在刻苦钻研、解决问题外,更需要能发现问题、探索未知。导师们认为,孟伟对博士生研究工作的认知有偏差,导致了读博过程中的抵触情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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